关于记者

安德烈斯·巴尔瓦(Andres Barba,1975—),西语界当红小说家,已出版十三部作品,除小说外还包括散文、诗歌及摄影集,作品被翻译成十种语言。同时,他也是托马斯·德·昆西、赫尔曼·梅尔维尔、约瑟夫·康拉德、亨利·詹姆斯和司各特·非茨杰拉德等著名作家的西语译者。

关于译者

童亚星,女,重庆人,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葡语系西班牙语翻译理论与实践专业,现为四川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专业教师,译有《回家的路》《黄雨》《我的文档》等作品。

小手

第一部分

玛丽娜听到的原话,也是第一句话,正是“你爸当时就死了,你妈还昏迷着”。这句话里的每一丝曲折都触手可及,内涵丰富,暧昧难解:
“你爸当时就死了,你妈还昏迷着。”
这句话被直截了当地说出。它简短而生硬,以千差万别的方式不期而至,有时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就那么突然坠下,仿佛落入了田野。

“玛丽娜,你爸爸当场死亡,你妈妈刚刚也去世了。”

第二部分

我们开始准备地方,我们爱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有的小伙伴说玛丽娜会是个大块头,另一些说她应该跟我们差不多,还有的说她肯定特别漂亮,但也有些人不这么认为。这就是玛丽娜最初的胜利: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一样的了。我们已经被调教成了温顺的女孩,外形相差无几,怀有同样的心愿,如今却已不再处处相同。在那未知的地方,有一双我们并不熟悉的小手,让我们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就在那一刻,有样东西破裂了:信任。像是在一场短暂的空白后,我们都学会了很多,但这种学会让人悲哀,跟学会乘法口诀表、分辨字母g和j或者自然科学课本里的内容大不相同。这种学会让人痛楚,像是滔滔河水从院长和其他大人们所在的高地倾泻而下。

这是玛丽娜最初的发现之一:所有人的鞋子都一模一样,黑色的,圆头的。所有的脸庞都因过多的日晒而变得黝黑。所有的衣服都过于鲜艳。

她去过巴黎迪士尼乐园。这无异于又一道在远处响起的闷雷—她曾经拥有的、没有我们的生活。我们多想让她给我们讲讲她过去的生活啊,可我们不愿提出来。

只要大人没看着,我们就打玛丽娜,不过从来不会多用力,轻轻一下而已。趁她弯着腰捡这捡那,我们就用削尖的铅笔戳她的屁股,她总会瑟缩一下,我们则大笑不止。她的脸就像一个盛满屈辱的杯子,却又盛满了叫人猜不透的思想,傲气十足。那脸蛋又热又臊,眼里盛满泪水,可她偏偏不哭出来,只是用手抓着裙子,使劲拽着,仿佛她乐意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不再回到过去,不再去想巴黎迪士尼乐园和假期,也不再去坐过山车。像是要收起所有的回忆,不再跟我们分享,同时慢慢驯服自己的愤怒。

我们想说:这是为了让你正眼看看我们。这样一来,重新去爱她就容易多了。爱是一种堪称古老的东西,历来如此。她把娃娃的腿扔到了树下,不再理会。可我们想知道她的感受,想知道在娃娃的腿和完整的洋娃娃之间还剩下些什么,失去的又是些什么。玛丽娜看上去放松了一些,像是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子她该向我们靠拢了,我们想着。

玛丽娜慢慢抬起头,望向大人。现在,她已经不想成为大人了,连看起来像都不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想法毫不动摇。

第三部分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暴力:这里是动物园。想想,整个世界都可以浓缩在一颗獠牙上,这獠牙就长在动物的双唇后,稍稍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生来就是为了刺进别的肉体。

那晚发生的事情就跟之前在动物园发生的一样。黑暗中,我们围着玛丽娜的床,动物园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比白天更加清晰。我们渐渐明白,我们看到那只狼时产生的感觉是如此深不可测,不管是当时,第二天,还是来年,我们都无法参透它。

我们会开始生活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带来的不安中。

与孤儿院,与白昼的最后一丝联系就此打破。在我们心中,洋娃娃作为普通人的生命已不复存在。她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恐惧,一丝痛楚。玛丽娜一声令下,我们就会剥光这个被选中的女孩的衣服,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我们之前从未留意过,女孩肩上有一颗痣,她的小脸滑稽地歪向一边,印着唐老鸭的衬衣边缘有些破损。我们给她脱衣服时,女孩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实。她的气息将会彻底消失。没错,这脆弱而珍贵的东西,气息,终将消失。她的皮肤会变厚,恰如我们愈发膨胀的热情。一切都有些鲁莽,有些粗野。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们甚至扮起鬼脸、讲起笑话来。

大家应该放下娃娃的双臂,让她自己活动,可她如冰封般一动不动,脸颊因一个个毫无意义的亲吻而变得湿润温暖。然后,她感到裙子被拉扯,是一双双探寻的小手。此刻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认定自己即将死去,然而,对于一个洋娃娃,这念头似乎毫无意义。她能感受,却毫不兴奋。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空洞无物。她的体温持续下降,心跳也渐渐放缓。她并没有被排斥,而是被融入了某种氛围,所以,女孩们可以将秘密倾泻给她。

玛丽娜知道她们心中珍藏着一份只在夜里游戏时才会释放的爱意,帮助她们抵御日间的愤恨。

(小手,想起巴特比。)

正当意图

血缘

事实上,妈妈真正想要的并不只是钱,而是钱唤起的记忆,关于工厂里的办公室,奇大无比的办公桌,一整套高雅的写字台上,往来信函摊在那儿等着被拆开;妈妈真正想让人们归还的是她的阔绰,以及尽可能体面地将残留的失败隐藏起来。因此,医院病房的窗帘,为访客准备的高雅沙发,花瓶里盛开的玫瑰,美丽却单调,和豪华酒店的那种高雅一样,这一切比妈妈本人还要“妈妈”。

在一阵冗长、单一的呻吟声之后,本来应该是明显的喘息,但是这次没有喘息,而是突然就不喘气了。她害怕了。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未感到过害怕,从未真实描述过任何一种类似害怕的感情,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滑进了妈妈睁大的眼睛里的巨大深渊。只有眼睛。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因为疼痛而变得僵硬,这种疼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种伪装,妈妈的疼痛,妈妈的抱怨,妈妈的爱和担忧,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只有那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粗糙得像两个结,仿佛在乞求怜悯。她大喊了一声“医生”。

在这片寂静中,原不原谅妈妈已经不重要了。生命看似茫茫,一瞬间,就变得渺小,变得无关紧要,几乎不值一提。或许,相比生命来说,更不值一提的是死亡,是死亡如何使曼努埃尔的母亲和妈妈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有了同样的神态,同样的表情。

“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妈妈说,“我只想要属于我的东西,不属于我的一点儿都不要,这就是我的要求,”然后,妈妈看向她,就像看着一个不可饶恕的叛徒,“还有爱,我还要求爱。”

“她死了。”
“她死了”这几个字,似乎比妈妈的死亡更来得真实。它存在于安东尼奥的嘴唇上,存在于打给曼努埃尔和玛丽亚·费尔南达的电话里。“她死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简单得近乎荒唐,解释了妈妈已经不在了的事实,那个在给玛丽亚·费尔南达打电话时就睡着了的妈妈,那个说她是唯一一个爱她的人的妈妈,妈妈的双手本来让她充满希冀,现在却开始变得那么荒谬,原来真的是这样,所有的亡者都有相似的地方。

弱化

突然思绪来袭。她记起和特蕾莎的朋友们,还有特蕾莎自己的一些谈话。她也记起了,让自己感到厌烦的并不是她们,而是她们的自得。她走进洗手间,从腰部开始褪掉衣物。坐进浴缸,她开始抚摸自己。最初的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在她发现这和亲吻路易斯时的那种抗拒是一回事的时候,感觉起来却不一样了,因为其中有让她感到欢愉的部分。萨拉相信在她的身体里面又诞生了一具身体,这具身体理解路易斯,理解她的妈妈,理解特蕾莎。她不喜欢那具身体。强烈的快感持续了几秒钟,随即缓缓消退。她洗了手,重新穿上衣服。厨房的门一直开着,整个房子都是炖肉的香气。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后她穿上了睡衣。她在日记中写道:“亲爱的日记,今天我手淫了。”妈妈还没回来。她很伤心。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天是十月二十八日,刮着风,萨拉第一次用妈妈的拆信刀(刀是那么地漂亮:金色的,上面有三只铜制的乌龟浮雕)在大腿上划了几道伤口。她一个人在家,妈妈很晚才会回来。远处的起居室里,传来电视上的窃窃私语。她试图回想自己去那里是为了找什么,这时,她看到了办公桌上的拆信刀,就在一些银行信件的旁边。那里不是她的领地。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刀尖,几近带着怜惜。那天是星期二,可是却感觉更像是星期四,星期六,因为夜晚满是霓虹。她轻柔地滑动着拆信刀,直到刀尖来到了大腿之上。她用力地按压刀柄。她看到刀尖如何穿透薄薄的睡衣,如何轻轻地陷入肉里。疼痛很剧烈,很尖锐,很简单。刀尖的轮廓被一滴鲜血浸润,然后继续在大腿上深入,萨拉发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着。她不喜欢这种疼痛,但还能忍受。此时,她感觉流血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一个遥远而虚弱的敌人的,不需手下留情。刀尖无需再深入,血渍已经扩散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犹如一枚血做的太阳。她停止按压,将拆信刀重新放回写字台上,这时,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之后,她笑了。她赢了,虽然不知道是赢了谁。

有时,当她在裸露的大腿上操作的时候,手腕会颤抖,因为那时候的认知最强烈。然而,最初的五分钟过去后,她便失去了敏感性,感觉像是在将拆信刀扎在一块没有生命的白肉上,扎在一块蜡上。

就像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都毫无意义一样,萨拉也并没有期待这件事会有什么不同。她沉迷于此,不是因为她喜欢疼痛。主动寻求疼痛会让人觉得毫无意义,甚至荒谬,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等到感受突破了理智的门槛,便会抵达一种令人倍感愉悦的占领的境地,控制的境地。

占领的感觉,坚定的感觉,使她在那几个星期里都很愉快,然而,那种快乐,却不能像其他所有的快乐那样说给别人听。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几乎就要将这一切告诉特蕾莎了,但当她刚要这么做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天两个人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一起脱衣服的情形,便立即终止了行动。不,特蕾莎也不会理解的,她会害怕,会觉得她疯了,甚至会打电话告诉她妈妈。萨拉害怕别人将她的这份幸福抢走,害怕别人会误解,这种恐惧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决定什么都不告诉特蕾莎,便意味着决定了不告诉任何人,永远,同时,承认这是个秘密,也使她害怕被别人发现。她开始隐藏和拥抱这份内含焦虑的幸福,这让她不禁有些愧疚,但是因为什么而愧疚呢,对谁感到愧疚呢,她想。

她开始停止进食,是在一个星期三,那天仿佛是从很久以前照搬过来的,可能是童年时代,因为她感到一种儿时才有的不真实的、虚构的幸福。

那个女人突然之间承认了自己那可笑的软弱,捂着胃部,满脸痛楚,吃了一片中和胃酸的药。她不可能曾经那么崇拜这个女人。

而萨拉,在自认为熟识的世界中发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与禁食带来的快感相比,饥饿所带来的不适(其实是很容易克服的)就像是一份微不足道的贡品。她疲惫着醒来,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力竭,但是换来的是世界变得可以忍受,变得轻飘飘的,甚至变得体面。萨拉从床飘到公交车,从公交车飘到课堂,飘到课堂上的窃窃私语,然后再一次,回家,步行穿过公园,十二月的凛冽敲打着她的面颊,重塑一般。似乎万事万物都生存于她的皮肤之下。

但还不只是轻飘飘的。同基本需求的斗争使她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一种优越感。这是一场与自己的战斗,是一场与所有人的战斗,在这场斗争中,她一直忍着,直到饥饿在胃液分泌之后变成集中在胃部某个明确部位上的疼痛。她准备了小包装的食品,小番茄,半个梨,去掉面包皮的半个三明治,然后精心地用锡纸将这些东西包裹起来,仿佛那是幸存者最后的食物。只有在感到自己虚弱得快要晕倒了的时候,她才会吃一些,这样做的时候,也并不觉得解脱,反而是一种必要的恶行,一种令人生厌的生存义务。

这种坚韧有眼,有手,有颜色,有值得倚赖的情感,但都跟她之前体验过的完全不同。现在,每次出门,她看到的都是一个看似混乱,实则清晰、有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孤独不仅不再困扰她,相反,独自一人还能帮助她能够更好地思考和判断。有时候,她离开公园,走到从她家所在的那条街拐弯过去的大街上,她会觉得正在指挥那场由喇叭、人声和公交车组成的荒唐音乐会的人是她自己。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某个人,某件东西,无声地命令它们进行下一个动作,人们遵从着她的指令,却毫不知情,完全没有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是在按照她的命令行事。每每此时,她都会觉得体内有某种空虚、简单的东西能与她完美契合,如同幼儿园里玩的那种恰好能放进缺口的木块玩具,那种感觉的洪流变得愈加强大。那里没有语言,也是真的。控制是悄无声息的,就像星期一的夜晚,甚至比那更加安静,犹如目光缓缓拂过书上的文字。

“我恨你。”
让这几个字倾洒在饭桌上的,并不是寂静,也不是前一幕的紧张。如果她是大声说出来的,或者是喊出来的,那就会更像是一种幼稚的爆发,但是用这种方式,这种简单的告知语气说出来,就有了一种极大的说服力,仿佛这份恨穿越了情感的羁绊,扎根于她那最残忍的领地之上,绝对漠然的领地。萨拉把叉子放回了盘子上,喝了水,擦干了嘴唇,又说了句“我恨你”,仿佛并没有比上一个动作多出一丝重要的含义,仿佛一切都属于同一个无形的链条。

那个清晨的天气温暖怡人,她担心这会吸引人们走出来。就像是有意寻找一般,她藏到了前一晚藏身的同一片灌木丛里。她感到精疲力竭,于是她半躺下来,蜷缩起身体,用叶子盖住了自己,以防被别人发现。她已经差不多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阖上眼睛的时候,她感觉一切都在打转。光并没有干扰到她,但只要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她都会立刻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危险过去。尽管整个上午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但是萨拉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休息,她睡着,但是从未睡踏实,就像一只依赖持续的压力才能生存下去的动物。然而,休憩的时间就像洞穴一般阴郁、昏暗。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知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感受着这里或那里的肌肉在放松,与此同时,另外某个地方又一直保持着紧张。此起彼伏,就像是一场或许是由她亲自指挥的音乐会,只不过她全程都是无意识的。

透过树枝的间隙,她发现天空带着一种阴郁的灰色,感觉要下雨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沉重、强壮,仿若此时的天空,坚硬、粗糙,仿若动物一般。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以来便生活在那里,在那一堵堵树墙之间,而此刻穿透树枝的光便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所有。然而,周围的事物越是让她感到舒服,她便越不喜欢处在其中的她自己的身体。她捡起一根树枝,挽起裤管,划伤了大腿,直到出血。然后,似乎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她痴痴地看着硕大的深红色血滴沿着雪白的皮肤滑落在地,就像一面刚刚臆想出来的旗帜。

那晚,她没有直接去湖边,而是绕着湖转悠。这样做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巡视时发现自己的领地井然有序的极大满足感。她想大叫,她想在地上爬行,她想出汗,她想吃肉。

她们再一次沉默了,看着对方,并不是她们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了,以至于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从那一刻开始,萨拉便很想跟安娜说说那个公园,那片湖,夜晚时分路灯映在水面上的光。年龄差将她放在了优势的地位,这使她一瞬间恢复了力气。当她说到她打了一个男人的时候,安娜崇拜地看着她,而萨拉,从那一刻开始,便很想照照镜子。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了。

“我们需要赤裸相见。”安娜说,声音中带着庄重,很严肃,而她感到胃部一阵急剧的痉挛。
“现在?”
“现在。”

她们从来没有赤裸相见过。仪式中使她们觉得自己奇怪的,恰恰是她们知道自己的裸体很丑陋。在那一刻之前,不用说,她们都是轮流使用卫生间换衣服的。如果门关着,另一个人从来不敢进去,甚至不敢敲门。而这一点,则使裸体的庄重感更加强烈,这一私人行为带来的不适感,使她们一直没有看向彼此。可是现在,安娜已经说了她们需要赤裸相见,那个之前从未说过什么的安娜,说她们需要赤裸相见,这些话以一种不可言喻的方式安抚了她的喉咙,同时,又迅速地下滑到了她的腹部。安娜脱掉套衫。萨拉脱掉T恤。

“等一下。”萨拉说,然后走过去,把百叶窗关上了一半,以防别人看到她们。房间里的光不见了,带上一种淡淡的昏暗,微弱而纤细。她们同时脱掉裤子,内裤,袜子。现在她们俩都一丝不挂了。安娜任由手臂垂到胯部两侧,她也一样。乳房有一种简简单单的感觉,圆润而不对称,乳头看上去模糊不清,颜色接近肤色。阴毛漆黑浓密,萨拉对它着了迷,仿佛脆弱到足以毁掉安娜的整个身体。她感到安娜在以同样的方式看着她:爱着她,同时又摧毁着她,目光狠狠地停留在她瘦削的双腿上,慢慢地停留在她的腹股沟里,沿着肋骨向上攀爬,她很想跳到她的身上,抓挠她,撕咬她的脸颊,但是她没有,就应该这样待着,静静地站着,相隔一米的距离,就像是两尊石像。眼睛上下逡巡,互相吞噬。
安娜朝她走近一些,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胸部。

“不要。”萨拉说。安娜的手停住了,然后第一次看向她的眼睛。“我们不能碰彼此。”她说。

“当然,”安娜缓缓地答道,仿佛她们之间只剩下这一点不曾相互了解了,“现在我们没有秘密了。

所有人,除了安娜和萨拉,似乎每个人都迅速、直观地明白了那一点,因为从那天下午开始,她们都陷入了一场装作隐形人的竞争。没人愿意比别人多说一句话,多吃一口饭,多笑一声。沉默也是危险的,因为它会暴露,因此也没有人愿意一直沉默。于是,发生的事情便像极了生活:那种最初有意识的表演,在一天之内便成为了一种不假思索的常态,而她们自己,或许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开始在开会的时候把自己描述成她们假装是的那个人,或者说是她们真的以为自己是的那个人,而不是她们本来是的那个人。

对于萨拉来说,这种越来越令人恼火的局面中,同安娜一起去房间里便成了难得的休憩。她们像第一次那样脱光衣服,但是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语言,萨拉看向她,或者安娜给她一个眼神,两个人便走向那里。沉默着,裸着身子,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接近一些,到了快要触碰到的地步,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到,混合着肥皂与洗发水的味道,徐徐上升的安娜的体香,瓷砖上的脚的冰冷,手上的汗,从门后经过的小汽车那金属质感的噪音。这套缓慢的仪式正在生成自己的规则,一切都遵循着这套规则,分毫不差,循环往复。

(身体的游戏)

她曾经很想离开那里。现在却一点儿都不想了。如果有人问起,她不会说自己很不开心。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循环往复的同一天,没有痛苦,但是也没有乐趣。心理医生让她谈谈她的父亲,她讲述的时候,就像是在虚构一篇自己读过的小说。

就像一个其硬无比的囊肿,时间再一次缓慢下来,寂静,并不只是没有声音,而是绝对的寂静,将一切事物分解成越来越小、越来越荒谬的碎片,公园草地上男人舔舐着女人的脖颈,她想要毁灭那所有的一切:男人,女人,他们身体间可恶至极的摩擦,张开的双腿,荒诞、丑陋的快感中不连贯的间歇,破坏了树叶的柔软,破坏了天空的颜色,破坏了她的消瘦,她的丑陋,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朝他扑去,为了结束这一切,不是为了摧毁什么,而是为了被某种东西摧毁,就像是有某种东西毁掉了多年以前溺死在湖里的那个男人,穿着写有USA字样的T恤,一只脚光着,另外一只穿着鞋,就像一定有某种东西摧毁了他,把他扔在那里,丑陋而美丽,漂浮在纹丝不动的湖面上,后来人无法知道真相,一个同时笑着哭着的小丑,因此她也开始哭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一切。你那么做就是因为这个,对吧?”世界凝滞了,就像是胶片中的一帧定格画面,安娜,安娜那双小小的脚,她的手,左脸颊上的痣,她乳房那不对称的美,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当她们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对方时那双冷酷至极的眼睛,现在全都融化在了另外一种像是光的东西里。“说吧,你强迫了她,就是因为这个,对吧,萨拉?”说出“是”很容易,因为说“是”就是在说“你很漂亮”,也就是在说“你软弱之时,我会坚强”,尤其是在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但与此同时,她记起了那双已经无法造成任何伤害的小手,安娜的双手在回忆中静止不动,就像是在怀念一片无法企及的湖。

(弱化,像是写给男性的一本自我解放指南一样)

夜曲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爱了三年之久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里有种腼腆、敏感的男孩被人深爱时所具有的东西。罗伯托挂了电话,而他,听着电话忙音,回想着那个有人用花朵装饰他的头发、为他画唇、与他共浴的夜晚。他记不清他的脸,却记着他的触感。他记起他的手,他舌头的温存,公寓的混乱,彼此占有的奇异感觉,交谈中充满了令人愉悦的平静、欢笑、沉默,世界渐渐升腾,变得安适而易于接受,唇间流露的幸福与爱等字眼,也带着一种简单平常的自然而然。

三点钟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的身上开始升腾起一种奇怪的破坏欲。他甚至有些怀念似的记起往昔,但并不是因为他更喜欢孤独,没有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会喜欢孤独,而是因为至少在孤独中,他知道自己能够倚靠什么。关于自己现状的思考,使他产生一种掺杂着不快与愤怒的情绪。罗伯托的形象开始带上了某种危险和威胁的色彩。他已经不再害怕罗伯托不再爱他,而是害怕罗伯托本人。

马拉松

“这只不过是个形式。”婚礼前三天他和迪亚娜说,可是实际上,那时她的白色婚纱就像白色的死亡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不是一种形式,也不是一个为宴请还算得上亲近的人所搭建的舞台,而是一个纯粹、恐怖的东西,就像一头白色的爱情巨象,无助地闯入意识之中,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呈现:婚纱,宣布自己代表上帝的半秃男人,微笑着拍照的迪亚娜母亲,“这是一流的产品,希望在你这儿经久耐用”,以及她的其他女性朋友开的玩笑,周围的所有人都酩酊大醉(“赶紧把那些花摘了吧,迪亚娜!”),白色的花童服饰,身着白衣的神父,戴着恐怖白帽子的迪亚娜的妹妹,在一切之中,他假装自己并不紧张。

到了住处之后,那里几乎还没有家具,于是他们便以最大胆、最狂野的方式做了爱,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迪亚娜为什么会在即将脱光的时候停下来,因为害怕,因为责任心使她眩晕,因为她自己的女性身体(就像一条路线消失在远方的马拉松跑道),有时候会成为一道可怕的风景。

开始的十五公里就像他与迪亚娜谈恋爱的八年时光:任何表情,任何反应似乎都符合别人对他们的期盼,这使他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人,超出了个体的存在,从属于一个更为强大的秩序。他觉得,在那一刻,每一个在他身旁喘息的跑步者都有可能大声喊出自己的快乐,然而,实际上,他们发出的不是快乐的呼喊,而是像一群攻占城市的怒马一般大步奔跑的声音,频繁拍打着地面的声音。任由自己被这种感觉驱使,就像是将自由献给了一种更为强大的意志,享受着一种令人幸福的臣服感,不管在做什么都不会犯错的幸福。之后的两公里,真正的马拉松开始了:在这场马拉松中,他们孤身一人,他们的孤独散开又合拢,就像是一片空无一物又充满呓语的广阔空间。


CHANGLOG

  • 20250509 Arlmy 创建
  • 20250509 Arlmy 整理、发布